音乐人杨一,用粤语吟诵唐诗
来源:腾讯网    时间:2023-08-06 09:56:21

音乐人杨一,用粤语吟诵唐诗

“这是我离开广州的第三十年,许多故事都是从失去的时间开始的。”2023年广州声音共和livehouse演出现场,音乐人杨一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。

对杨一来说,失去的时间意味着什么?时间隧道的这头,他年过半百,头发极短,近乎光头,不再唱任何一首原创歌曲,所有曲目都来自中国古代诗词,尤其是唐诗,如李白的《将进酒》《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》,杜甫的《秋兴八首》,张九龄的《感遇十二首·其一》。


(资料图片)

《长·安》吟诵交响音乐会上杨一表演《春江花月夜》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2023年2月,XSO西安交响乐团的《长·安——唐诗交响吟诵音乐会》在短视频平台走红,吸引了超过2300万人次观看,其中就有杨一一边弹奏古琴,一边用粤语吟诵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。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望相似。”抑扬顿挫、包含入声字的粤语,被身着一袭灰色长袍的杨一缓缓诵出,他的声音凄怆,旷远,仿若端坐在唐朝,向今人发出天问。

时间隧道的那头,杨一从粤北家乡来到广州,而后坐绿皮火车一路北上。1990年代的大多数时候,他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门口做一个弹唱的流浪歌手,一头浓密长发,粗粝的、偶尔唱破嗓的民谣歌曲,悠扬的口琴。他的歌词取材于街头小贩的经历、沦落天涯的陌生人、像尘土和风沙一样平凡的人。他的曲调有在陕北采风的所得,以两张专辑《内部参考2000》和《内部参考2004》传世。当杨一来到欧洲参加音乐节演出,当地报道用“中国的鲍勃·迪伦”介绍他,他说,我欣赏年轻时的迪伦,但我不是中国的鲍勃·迪伦,我是杨一。

2001年8月德国媒体对杨一在法兰克福街头表演的报道,标题为《一位中国的鲍勃·迪伦》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二十岁出门远行

1969年,杨一出生在粤北山区一个叫翁城的小镇,家里有五个孩子,他居于中间,下有弟弟妹妹,上有哥哥姐姐。父亲在邮电局工作,负责修理乡村的电话线路,他家是镇上唯一一个拥有电话的家庭。每当暴风雨在深夜来临,家里的电话铃声总是急促响起,父亲披上雨衣没入黑暗,去深山检修线路,常常几天不回家。邮局是杨一童年的乐园,看着层层叠叠来自远方的信件,他想象自己能飞出大山,来到这些陌生的地点。

一个远房亲戚从香港回来,带来一台小三洋录音机和许多流行音乐磁带,杨一听许冠杰的歌,听收音机里的香港电台,如痴如醉,以至于对学校科目最感兴趣的是物理,看得最多的书是《无线电》。到初三时,他已经能维修收音机和录音机,把收音机的灵敏度提高到极限,白天也可以收到香港的节目。十六岁刚上高一,杨一就弃学,在镇上开了家电器修理店。从1986年起的三年里,家电在农村普及,杨一巴结地方税务、工商,做起了倒卖二手电器的营生。也在开店期间,他结识了从县城调来的电影院美工,接触到吉他。杨一的姐姐是镇上第一个女大学生,考上了华南师范大学的体育系,总觉得杨一胸无大志,贪图享受,说他是个聪明而庸俗的人。

直到二十岁时,杨一开始关注时局,思考青春和人生的价值。他来到省会广州投靠中学同学,住在广州美术学院的学生宿舍,上课、听讲座,1991年回乡补习,参加高考,但最终落榜。

考试失败后,杨一再次来到广州,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,白天在广告公司做设计,晚上去酒吧唱歌。一个挂着口琴、弹吉他、唱民谣的美国人,向他介绍了鲍勃·迪伦和美国1960年代的民歌运动。几天后,这个美国人就离开了中国。杨一也终于受不了为谋生唱哗众取宠的口水歌,博取豪饮作态的生意人的掌声。1992年10月20日,过完23岁生日,他背着一个小帆布包、一把“红棉”牌吉他,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。

这是他二十多年来“时间容量”最大的一次远行,车越过长江、黄河,掠过所有陌生的村庄,“一种空前的自由感突然到来”,让他胆怯,“这时候的自由不再是一个字眼,一个概念,而是一股巨大的旋风,一股把火车推进黑夜的力量”,也是彻底改变他生命轨迹的“一次抛引”。

两天后的早晨,火车到达北京站,杨一的行李很少,南北温差巨大,他把包里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,帆布包卷成一团跟吉他绑在一起。凄迷的细雨中,他在出站口站了一小时,看到不断有人从地底走出来,后来才知道那是地铁口。杨一展开一张地图,但这个陌生的城市,找不到任何一个目的地的地图并没什么用处。杨一想“回到列车上,让火车继续开,永远别停止,永远在旅行中”。他学着坐地铁,在地下不断绕圈,做着薄梦,直到夜幕将至,才从前门站下车。

杨一在中国美术馆附近的地下室小旅馆住下,常去华侨大厦对面的兰州拉面馆,吃六毛钱一碗的拉面,大半个月之后,带的钱所剩无几,但他并不在意,觉得凭自己的真诚和能力,混碗饭不成问题。

1994年11月,杨一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门外弹唱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第一次在美术馆售票口旁的银杏树下卖唱时,杨一的心情很忐忑,那是1992年11月的一个下午,天气阴沉。过路人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他,他觉得不好意思,想打退堂鼓,但又告诉自己,当这些人不存在就好。他闭上眼睛,唱起了市面上的流行歌曲。这时候围过来的人变多了,杨一便一口气唱了七八首歌,观众不知道这表演是什么意思,他终于厚着脸皮说:“下面我唱最后一首歌,希望大家给我一些帮助。”唱完后,很多人开始朝他的琴袋里放钱。还有北京工业大学的几个学生邀请他去学校,在学生会的一间房子里,七拼八凑给他拼了一张床。杨一感到自己成功了,中国美术馆从此成了他的根据地。

带着音乐客居四方

杨一是客家人,“客家人就是处处为客,处处为家,有着迁徙的习惯,我对孤独和行走有着自然而然的心无挂碍。”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“我会一路走下去唱下去,带着音乐客居四方。直到我不想再走,我会回到家乡,在属于我这一族的客家祠堂边终老。”

在1990年代的北京,杨一有个七八年的忠实听众,名叫王顺义,是个被人称为“傻子”的小伙。只要杨一在美术馆门口唱歌,王顺义就会蹲在他前边,帮他把被风吹走的钱捡回来。人们认为王顺义是低能儿,智商停留在四五岁儿童的水平。但杨一觉得,他智力毫无问题,王顺义对杨一说,“现在歌迷少了,球迷多了”“你应该多写新歌,但老歌也不要不唱,老歌不唱以后就会忘了”“不要让记者报道你,要不然一报道,你家人就知道你在街上卖唱,就会把你抓回去”。杨一更愿意把他称作自己的精神导师——永远清醒,永远不通世故,永远热爱生活,哪怕单调平凡。

还有一个看上去比较清贫的老人和他的老伴,常来听杨一唱歌,就坐在他身边,每次总在琴袋里放一些钱。过了一段时间,杨一发现只有老人独自来听歌,他的老伴已经去世。一年后,杨一从外地回到北京的美术馆门口,老人也没再出现过了。

1993年5月,杨一被当成盲流,关进了昌平的拘留所,院子有足球场那么大,他跟全北京的各种三无人员、流浪汉、乞丐同吃同睡,一起迎接日出,目送夕阳。每天下午,他会被安排为几百人唱歌。一个月后被遣送回原籍,但是经过一夜颠簸,在郑州火车站下车后,杨一就重获了自由,他像经历了一场噩梦,感到“过去的一切像海洋一样一言难尽”。站台上,他捡起从列车上扫下来的残余食品,吃到了一辈子最好吃的半个面包。

虽然杨一在街头卖唱时,总担心被罚得精光,但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,便不再害怕,“一年被罚个十回八回没什么,总的来说还是赚的”。

除了在北京的美术馆门口,杨一也会带上吉他去全国各地游吟,从北疆到南疆,他身无分文,一路卖唱,搭顺风车,遇到帮助他的人,杨一觉得,只有不停为他们唱歌,才无愧于这样的热心肠。然后,他沿着丝绸之路到了敦煌、嘉峪关、兰州、西安,再来到成都、乐山、达县、重庆。他喜欢鲍勃·迪伦的前三张专辑,迪伦吟唱底层生活,让来自街头的杨一深有共鸣。

杨一希望把音乐扎根在中国的土地上,开始向民间音乐、劳动者拜师。再次从北京出发,他来到陕北的延安、安塞、绥德、米脂、榆林、神木、府谷等地,带着录音机采集民歌。在一个叫胡家塘的小山村,一位六十多岁的歪嘴老农自制了一堆打击乐器,轮换着各种乐器,唱出的歌谣令他动容。

杨一在广州时,认识了广州美院的老师、艺术家陈侗。陈侗把杨一的第一张唱片《内部参考2000》带到了法国巴黎,艺术家杨诘苍又把这张专辑分享给更多人,海外的华人艺术家们很感兴趣,在他们的推荐下,从2001年到2005年之间,杨一多次受邀去德国参加音乐节和其他文化交流活动。

杨一2004年8月在德国留影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在欧洲,杨一与一位德国女士相恋了,她是海德堡大学中文系的学生,杨一在德国参加活动时,语言翻译,出行沟通,她都热情帮助。他们结婚并生下了一个混血儿子,在德国和中国各生活了一段时间,最终因为发展方向的差异,选择分开。儿子小的时候不会中文,杨一不会德语,父子俩通异国的视频电话,用音乐进行沟通。如今儿子已被某大学IT专业录取,平时喜欢吹小号,也和朋友组了乐队。杨一说,他和儿子的关系亦父亦友,平时儿子跟母亲在一起生活,假期会来中国和他一起度过。

诗词唤醒创作热情

发行了两张专辑后,杨一感到已经对十年的民歌创作进行了总结,他希望静下来,在澄怀观道中找到新的音乐方向。2007年,杨一从德国回到北京,在西郊灵山的一次雅集上,认识了雕塑家、书画家钱绍武,杨一用客家话吟诵《归去来兮辞》得到了钱绍武的赏识,此后,他追随钱先生四年,决定把吟诵作为新的创作方向。

杨一觉得,他的音乐趣味没有封闭,观众比起过去也有了更大的跨度。他在音乐厅、大剧院演出,偶尔也在livehouse演出,观众里有小学生,也有耄耋老人,有中年人,也有青年人。他感叹,自己“在杜甫、李白、王维、白居易、陶渊明的诗词里再次找到了创作热情”。

《长·安》吟诵交响音乐会上杨一表演《春江花月夜》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从2012年冬天开始,杨一在大理给学龄前的孩子们上吟诵课,“和儿童相处,让我的吟诵没有沉闷和酸腐气,绝不是刻板印象里的摇头晃脑的长衫老夫子形象”。他弹吉他,吹箫,穿平常的衣服,和孩子们摸爬滚打中吟诵《秋登兰山寄张五》《短歌行》《兵车行》《望月怀远》以及《诗经》。

“大隐隐于市,小隐隐于大理。”杨一这样总结近十年来在云南的生活。他住在大理大学,距苍山很近,早晨能看到日出洱海东方,整个水面金鳞烁烁。农历十五的夜里,初升的月亮大而红润。在杨一眼中,大理的景色旖旎得有点失真,马缨、杜鹃的火红和天的蓝、山的青,都带着高饱和度的张力,云又变幻莫测,一朝一夕揉出万种颜色的霞光,惊罕目睹之人。“在鸟叫声中醒来”这句话,是日常的情景。天光刚亮的时候,鸟儿们齐声欢唱,十几种嘹亮的声部混在一起,让人由不得不醒来。

在大理,杨一生活的主题还是自己的音乐创作,每天练琴两小时以上,其余的时间看杜甫的诗,几乎没有社交需求。每周有三天,他去两个不同的幼儿园上吟诵课,一节课半小时,长达数年,已经有很多毕业的孩子上了小学,在路上见到他还会热情打招呼。

“被小孩子认可是有点难度的事情,他们首先要觉得你的音乐好玩,你这个人有趣,才会对你的呈现有兴趣。”杨一说,“我对吟诵的创作和教育同样充满热情,这都是儿童带给我的动力。”杨一在吟诵课上教孩子们唱他谱曲的古诗词,对吟诵音乐教育进行新的尝试,循序渐进中,孩子们的表现超出了他的预期。

声音共和livehouse的主理人拉家渡特意给观看杨一演出的观众安排了座椅,平时大多数观看演出的观众,习惯了站着听。“杨一是时间故人。”拉家渡说。由于当年在街头唱歌的时间有十年之久,许多朋友跟他打趣,“杨一,我们都毕业了,你还没有毕业”。在北京的旧友,音乐人许秋汉、陈涌海,纪录片导演朱靖江,都来云南看望过杨一。杨一的鲍勃·迪伦诗集中文译本,也是北京的朋友、诗人和译者冷霜送的。虽然,杨一现在更倾心杜甫。

在广州的演出现场,当杨一弹唱、吟诵杜甫的《秋兴八首》,陈侗即兴进行书法创作,以杜甫为媒介,音乐人和艺术家展开了对话式的表演。陈侗很喜欢杨一民谣时期的创作,如《小镇》:

离去已经离去,/小镇上的故事永不停止。/河水穿过我的记忆,/将来已经成为过去。/在那粤北山区的小镇上,/每一个孩子都健康地成长。/古井里的水还是那么甘甜,/可我已走在他乡的街道。

但陈侗觉得,杨一从早年采撷生活经验进行创作的民谣歌手,到吟诵古诗,其实十分自洽。“就像有些作家,到了一定的阶段,会去采集和改编传说、故事。”陈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“杨一在大理教孩子吟诵,乐在其中,还把他的许多家人都叫去帮忙,这不仅是一个职业,也是像古人一样的完整的生活方式。”

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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